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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与罪的重负

作者:Tim James (提姆·詹姆士)

翻译:MyriadStars

 

译者按:提姆·詹姆士是一位英国奇幻、科幻小说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已经收入了小说集Tales of the Perpetual Man(永生之人的故事) ,作为电子读物出版,可以在www.nospine.com上购买。除了本文,该小说集中的另外一篇作品,The Planet Makers(星球制造者),可以在 http://www.demensionszine.com 上阅读。他热情的授权给我翻译本文:The Weight of Guilt and Sin(悔与罪的重负),并且授权在天人之境上公开译文。如需转载,需获得作者和译者二人的授权。



这是间由能工巧匠砌成的坚固的褐色的石质房间。色彩缤纷的纺织品悬挂在房间的墙壁上,它们轻轻摇晃着,几乎完美无缺,只是积年累月的烟尘使得它们变得有些黯淡。光线从窗格中涌入,它们来自室外晴朗的碧空,而清凉的微风也徐徐的吹拂了进来。

房间的正中是一张大桌子,桌子周围是一圈雕琢得近乎完美的黑木椅。椅子看来都一模一样,只有桌子尽头的椅子与众不同。它更高更大,放置在石板地面的紫色平台上;尽管它也是木质的,它看起来比其他的椅子更加坚固,雕刻的图案也更为精美。

人们都端坐在桌子周围,只有那张大椅子上空空如也。这些人的年龄大约从近五十岁到八十多岁,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很难从相貌上判断出确切的年龄。他们身上的袍子华丽精致,由红、绿、蓝、金各色丝绸裁剪而成;他们都配戴着精美的珠宝,并且尽管年龄悬殊,他们都神情傲然。

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的人缓缓起身,似乎因为年老而患上了关节炎,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满是皱纹,饱经风霜,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智慧与活力。他的头发按照时尚理得很短,他没有留胡子。他的动作尽管很缓慢,却平稳而精确。当他说话时,他的嗓音尽管可能因为岁月而有些虚弱,但却仍然坚定而响亮,适合于公共场合的演说。

“让我们起身庆祝我王统治的第三十七年中的国王评议会的第十五次会议的召开。愿上天保佑我们尊贵的君王欧兹曼迪亚斯。”

桌子周围的其他评议员都起身庆祝,祝福国王,然后默默的坐下,等待那位长者继续发言。当他继续时,他似乎是在背诵,在按照传统背诵,而不是在自由的发言。

“似乎我们的国王仍然不能参加这次的会议;根据他的授权,我们将以他的名义商讨,处理他的事务。”他顿了顿,目光扫视过这里的每一张脸。这里端坐的人们真正掌握着统治这个城市的权力,他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但这丝微笑并没有持久,很快就在嘴边掠过,因为此时一块悬挂着的织锦摆动了一下,被拉到一边,另外一个人走进了会议室。

刚进来的人和其他的人看起来不一样。他的着装同样华贵,但是似乎并没有穿戴好,服装在身上摆来摆去,使得人觉得衣服好像并不合身。他的脸上充满了长期的困惑和混乱的神情,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目光散乱。他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他的头发缺少健康的光泽,过长而不得体,并且大半都没有束好。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房间,但并没有认出来。在他面前,评议会员们都仍然坐着,几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们整齐划一的站立了起来,向来者鞠躬,这样的景像很不寻常。

“陛下,”桌子一端的那位评议员致词道,“您是来参加我们的会议的吗?”

国王停了停,眉头紧皱,似乎在深思,然后他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飘忽:“我在哪里?”

“这是您的评议室,陛下。我们将开始商讨。”

“商讨?”茫然的国王喃喃自语,“我该参加商讨吗?我曾经参加过,对吗?”他没精打采,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似乎看到了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他透过最大的窗户向室外的世界看去,然后突然颤抖起来,仿佛感到一阵寒冷。

桌子一头的苍老的评议员拄着一根多节的手杖,小心翼翼的从石头地面上走过来,轻轻的伸手抓住了这位比他年轻的人的手臂。“您看起来气色不好,陛下,”他温和的说,“或许我该喊您的仆人过来,把您带回您的房间,我想这样会使您舒服一些。我向您保证我们能够处理当前的事务。”

国王缓慢的转过头来,看着评议员,他的目光仍然散乱。“我的房间?”他有气无力的说,“仆人?”

“或许我该?”他的声音慢慢的消失,他眨了几次眼,手很不舒服的抽动着,“不,”他低声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或许我该出去骑马。我喜欢骑马。”

老评议员说:“陛下,我确信骑马不是个好主意?”

但他没有说下去。国王的手突然停止了抽动,他努力张开了手指,仿佛骨头都要从皮肤中蹦出来,然后他紧握双拳。他的目光开始聚焦,像星光一样锐利,“别告诉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我是国王。我的意志至高无上。这一贯如此!”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去骑马!”

“你!”他咆哮着指向一名评议员,很满意的看到那个人在座位中畏缩了一下,“向马厩传达命令!给‘佑福’备好鞍,他的主人今天要骑马!”

那个人的眼睛转向国王身边的评议员,但这仅仅是片刻间的事情,他随即起身,急急忙忙离开房间,就像刚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狗。

国王一动不动的站立着,双手紧握。“我是国王,”他喘着气嘀咕着,“国王!”但此时他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散乱,而他的怒火则烟消云散,就像暴雨后的云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位老人从眼角打量着国王,但他默不作声,脸上并没有多少关切之色。一阵令人心神不定的寂静笼罩了房间,但随后国王叹了口气。“我现在就要动身了!”他宣称道,然后垂着头离开了会议室,没有了刚才的帝王的权威。

老人目送着国王远去,微微一笑,他并没在同伴们面前掩饰自己。“看来陛下仍然精神错乱,医生和学者们的治疗对他根本没有效果。当然,我们将尽力替他统治,并且为他的健康祈祷。”他的语气中并没有丝毫信心,因为当前的情况不言而喻:国王已经像这样度过了近二十五年,并且似乎越来越糟糕。



克哈文尼恩──大多数人称呼他为园艺家──正穿过王宫前院,走向马厩。如果有人盘问他──尽管这不大可能──他会回答自己是去马厩安排人员运送马粪来做花肥的。而事实上,他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他最好该到马厩那边去。

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羊毛织成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软皮带。他有一张苍老的脸,一头垂及后背的雪白的长发,以及一双锐利的、灰色的眼睛。他像岩石一样结实、刚强,尽管他看起来已经老了。即使是在王宫生活、工作过的最老的人,也记得当年克哈文尼恩就在这里劳作过,并且多年来他看起来没有多少变化。此时,他正意志坚定的穿过院落,走向马厩。

他看到了前方的雕工精美的大木门,以及门后的马栏。尽管距离是如此遥远,他已经嗅到了马、干草以及其他种种混杂在一起的气息,他不禁微笑。马厩里面的男仆们在奔前跑后,执行师傅的命令。一匹马正用后腿站立起来长嘶,而一个倒霉的家伙刚被它掀翻在地,四脚朝天。

老人很快的估计了一下形势。这是一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被装上马鞍骑过的马,至少没有被适当的骑过,而人们的行动则是要改变它的日常规律。正如其他大部分遵循习惯的动物一样,它不愿被改变,因而它正在反抗着想给他备上马鞍的手忙脚乱的仆人们。

克哈文尼恩笑了笑,走进了阴暗的马厩,他的眼睛立刻习惯了这里的昏暗。在他前面,那匹马再次用后腿站立起来,把它背上人们还没来得及捆牢的马鞍掀落在地。有人在大声诅咒,但这只健壮的动物毫不理会,它的前蹄在空中踢着,显示着它的反抗,这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表现力。

园艺家走上前去,他似乎对自己的安全毫不在意。他在轻声嘀咕了几句。那匹马随即喷着响鼻安静了下来,四腿着地,凝视着老人,似乎正在和他通过某种方式交流。克哈文尼恩微笑着伸出手掌,让马嗅了嗅,然后他抚弄着马的鼻子。它很惬意的喷了喷鼻息,低下头来,让老人轻挠它的耳根。

“那么,我还需要再做什么呢?”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园艺家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马厩师傅。他名叫拉文,肌肉结实,秃顶,留着一把黑黑的大胡子,他的鼻子很大,不过还算不上巨大。

“非常感谢,克哈文尼恩师傅,”这个大个子说话的声音就像隆隆的车轮,“原来你料理动物和料理花草一样出色!”

园艺家耸耸肩。“这是天赋,”他简单的解释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料理植物容易。它们不会反咬你一口。”

拉文大笑,他的笑声中流露着真诚的幽默:“我想也是。”

克哈文尼恩继续抚摸着这匹马,而马厩男仆们则系好马鞍和缰绳。“这马很好,”他对拉文说。

马厩师傅点点头。“啊,没错,它确实不错。它是‘福佑’的后代,是皇家马匹中最好的一匹,不过很少被人骑过。”

“我明白了,拉文师傅,”老人说,“这次扰乱了它是有原因的吧?”

“是的,国王想出去骑马。他要骑‘佑福’,至少传话的人这么说。当然‘佑福’多年前已经死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用它的后代。我希望国王不会生气。”

克哈文尼恩的手离开了马头,他让马厩男仆牵住马。“我想不会,”他微笑道,“这匹马很像他的祖先,尽管它长时间没有被骑过,但国王一直是个好骑手。”

拉文吸了口气,挠了挠他的秃头。“当然你说得对,”他又深吸了口气,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但这时马厩通往王宫的那头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门一下被推开,五个人走了进来。他们穿着国王亲卫队的服装,不过看上去是匆忙间穿戴好的,所以尽管他们着装整齐,但算不上无懈可击。

他们的首领大步走上前来,他神情傲慢,动作有些僵硬。可他的脸却有些泛红,而且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拉文注视着这个迈着整齐的步伐走来的人,两边的仆人们匆忙让出路来。而克哈文尼恩后退两步,来到阴影下,小声念了几句话,他的手做出了非常奇怪的姿势。

“清空马厩!”卫兵队长说,他简直就是在嚎叫,“这个地方要空出来!”

拉文坚定的站立着,“这是怎么回事?”他开口问,但队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他咆哮道,“让你的人都出去。国王就要来了!”

马厩师傅畏缩了一下,但队长走上来时,他并不让步,他瞪圆了眼睛,好像眼珠都要蹦出来。“如果他过来骑马,”他镇定的说,“他会需要我的人来准备……”

“这些我们会来料理!”队长反驳道,“你们都不准见国王!”

拉文张嘴想抗议,可是他看到士兵们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就像是暴风雨的前兆。国王确实长时间没有公开露面,尽管人们都知道他病了,但是不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于是谣言四起。

很显然,士兵们是奉命禁止大家见到国王。他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思索着该如何对克哈文尼恩说,因为这位老人不大合群。或许该拉他去喝酒。但是他发现园艺家不见了,他只看到了房屋四角的黑影。

此时的园艺家静静的站立着,光线在他周围弯曲,穿过了他的身体,好像他不在那里,但他仍然存在着。在别人看来似乎他已经消失了,但如果伸出手臂,他仍然能够看到自己的手。

国王的亲卫队迅速的谴散了马厩的人。然后他们把马从栏杆后面牵出来,做着仆人的工作,努力在国王到来前上好马鞍。

卫兵队长看着拉文走出马厩,关好门。他传身看到国王来了。他努力回忆自己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国王的。尽管他是亲卫队长,最近几年他一直守卫在国王的私人房间外,并没和国王交流过。今天的任务很出他们所料。

国王迈着坚定的步伐,但他看上去有点奇怪,或许这是因为他斜着头,或许是因为他的眼中有些狂热。他咬紧牙关,磨着牙,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沮丧的神情。

国王在马旁停了下来,他打量着马的乌黑的眼睛。“好马,”他自言自语,没有理睬在给另外的马上鞍的人。

“你不是‘佑福’,对吗?”他问道,悲哀的摇摇头,“不,不是‘佑福’,根本不是‘佑福’。但你也不错,我觉得你很像‘佑福’。”他轻轻的拍了拍马的鼻子,当马的鼻孔微微张开时他笑了笑,然后他转向附近的队长。“他的名字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队长说:“请原谅,陛下,谁的名字?”

“马的名字是什么!该死!”国王立刻呵斥道,“如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怎么骑他?”他现在的怒气没有早些时候在会议室里爆发的怒火那样猛烈,但是仍然和坏孩子在墙壁上印下的深褐色的脚印一样明显。

“我不知道,陛下,”队长结结巴巴的说,“我没有……我是说,马厩师傅已经走了,陛下。”

“那个该死的家伙!”国王怒气冲冲的说,然后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其他正在上鞍的马匹,“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陛下,我们是来陪伴您……”

“不!”君王喊道,“如果我希望你们来,我早就会喊你们一起来的!”

“但是,评议员大人他……”

“我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国王打断了他的话,一面控制着自己,“我是国王,你告诉评议员,我命令你们不得随我出去。”他的蓝眼睛有些紧张的环视着宽大的马厩,很快停留在阴影上。他眨了眨眼,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只给一匹马上好鞍。我的朋友会和我一起出去,”他似乎在让步。

“您的朋友,陛下?”队长结结巴巴,喘着气。

“我的朋友!”国王喝道,指向墙角,“就是那里的老人!”

队长迷惑的注视着阴影,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是说,”他费力的说,“您的朋友,在墙角那里。”

国王点点头,满意的哼了一声,然后他登上马蹬,像往日一样优雅的骑上马背。他向下看去,对着那边的空气说,“他们根本看不到你,对吧?”他似乎恍然大悟,“众神在上,他们肯定认为他们的国王疯了!”他侧过头去,似乎在听回复,然后他大笑。尽管他语气幽默,但他说话仍然有点不平稳。

队长不知所措,他看到一匹马被拉过到国王身旁。他最后一次虚弱而无助的询问国王,“陛下,”他说,“您有把握吗?”

国王怒目而视,“那当然!”他喊道,然后他用脚后跟踢了一下马。那匹马立刻遵命出发,另外一匹马跟在后面,走出大门,进入了庭院。士兵们只能默默的看着他们离开。



市民们看到两个人骑着马大模大样的出了王宫,好奇的互相询问他们是谁。两匹马喀哒喀哒的穿过庭院,沿着走道走出花园。马背上的两个人的相貌大相径庭,然而都同样引人注目。年长的那位是老园艺家克哈文尼恩,他那出色的园艺远近闻名,而对于另外一个人大家却一无所知,只能注意到他着装华贵,骑着王室的马。可能有些老人发现他和以故的老国王有些相像,但是几乎没有人考虑到他可能就是很久没有露面的国王。

他们沿着早已熟悉的街道前行,选择了利于行马的路线,避开了大城市的拥挤的街区。克哈文尼恩在马背上躬着身子沉思,尽管他似乎很放松。而国王的脸上则洋溢着多年不见的纯真的快乐,他带着路,一路上兴高采烈的呼喝着。

他们出了城门,沿着大道继续前行,身后扬起了滚滚的灰尘。他们穿过了块块牧场和田地,越过了道道沟渠,在尽量远离城市的地方,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国王在马背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没有了君王的气概。他的头发散在肩后,他的衣服显得不合身,但他的眼中却闪烁着纯粹的欢乐。

在他后面,克哈文尼恩安坐在马背上,看上去气息均匀很多。他从容的打量着眼前的国王。他的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但里面没有丝毫的怨恨或者谴责,却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悲伤。

“我能永不停息的骑下去!”国王大喊,他昂起头,喉咙里发出高亢的笑声。他的眼睛偷偷的向两边看,似乎在查看他的同伴是否要制止他。但老人却静静的端坐在马背上,就像在说不管国王要干什么,他都无法干涉。

国王叹了口气,笑声在他口中像苦味一样渐渐消失,他眼睛也暗淡了些。他再次低下头来,然后他注视着城市边缘的树木,似乎他想溜到那边去,越过树林,进入另一头的世界,不管这是多么狂野。然后他下了马,把马领到牧场上,而自己则消沉的坐了下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国王。

克哈文尼恩也下了马,他看上去很高贵。他的旧衣服很朴素,上面的补丁的数目比国王现在的衣服穿过的次数还要多;但是他的举止给他一种高贵的光环。“你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吗?”他声音不大,但是却能让国王听清楚,“如果你还记得,那么你记得哪些事情呢?”

中年的国王眨了眨眼,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模糊,目光变得遥远,但却不像多年前他发疯的时候的样子。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的往事,开始逐渐回到他的脑海中。

“你,”他急切的说,“我想起了你?”

克哈文尼恩微笑着蹲下来,面对着国王。他伸出一只苍老的粗糙的手去,轻轻的给国王拨弄了一束头发。

“花园非常美丽,”国王继续说,他沉浸在回忆中,“充满了色彩和奇迹。我能够嗅出每种香气,似乎它们都是为我准备的!”

“它们总在提醒我是多么与众不同,需要日理万机,但是我却想离开那一切去游玩,尽管我没有共同出游的朋友。”

“我曾经从贵妇们和卫兵们中溜出来,只是想享受几分钟的自由,但是他们却循迹而来,让我无处可去。那时你出现了,喊我到一棵开了花的树木下,然后他们从附近走过,没有看到我们。然后?啊!”他的一只手慢慢的抓向空中,似乎在捕捉一只闪避着的蝴蝶,但是已经太迟了,蝴蝶已经不在了,他的回忆也中止了。

就像是在航行中风停止时的船帆一样,国王蜷缩了一下,看起来不像是中年人,而像是个被夺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失望的孩子。

克哈文尼恩叹了口气,坐在君王的身旁。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老了,但他驱散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去考虑衰老。

“欧兹曼迪亚斯,”他轻声说,语气如微风一样柔和,“王中之王。他们曾这样称呼你,并且以后他们仍然会这样称呼你。人们在心中记住了你,他们会记住你过去的事迹,而不是你现在的情况。”

听到一个平民这样喊自己的名字,没有加任何头衔或者敬语,他不禁猛的转过头来,但这不仅仅是本能的反应,也不是任何其他普通的回答。他眨了眨眼,又睁大了眼睛,痛苦在他眼中闪烁,就如深海中的巨鲸。

他舔了舔自己似乎突然变干的嘴唇,“我,”他说,嗓音中充满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我做了一些事情。一些可怕的事情。”

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但他并没有在国王面前掩盖可怕的事实,“是的,”他坦率的说,“你做的事情很可怕。”

国王停了停,舔舔嘴唇。他眉头紧锁,努力回想往事,不管那可能有多么可怕。“我是打算帮助他们的吧?”他终于说,然后思绪又乱了,他眼中敏锐的光开始暗淡,眼睛向两边看,似乎在寻找可以让他再次分神的事物。

“欧兹曼迪亚斯,”克哈文尼恩的语气充满支配性,阻止了国王再度精神错乱,当他确信国王又集中起注意力时,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是的,无法否认你做过那样可怕的事情。但当时你认为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如此痛苦的原因。你很确信你所做的是正确的,是为了你所热爱的人民的,于是当时你只能看到这样做会给人民带来的好处,无法预料到其他的可能。”

“我认为你一直没有考虑到这样做可能带来的不幸。当时没有人考虑到。当你举行仪式时,没有人设法阻止你。连我都没有。”

“是的,你做过的事情是个极大的错误,但是这不是你的目的;我们有句关于好的意图的谚语。我相信你在犯错时,你的心灵是纯洁的。”

年老的园艺家继续凝视着君王的双眼,似乎想看穿国王的破碎的思绪,用意志恢复他的健全的心智。最后,他微笑着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的放在国王的肩头上。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有分量,似乎带着千万年的深度,带着难以想象的智慧和理解。

“我生活过的时间长得让人无法相信,并且我总是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他告诉国王,“但是有时正确的事情未必是好事。我做过一些很糟糕的事情,真的很可怕。它们使得你做的一切显得微不足道。最后,从时间的角度,你会意识到,有些最坏的事情,也可能会变成最好的事情。”他瞥了瞥比自己年轻的人,当发现身边的人仍然在专心听自己的话时,他露出了些许笑容。

“当亚特兰蒂斯[注]沉没于波涛中时,你知道艾尔德族人心中的感受吗?”

“可能他们会觉得这是最可怕的厄运。你可以确信他们肯定责备自己,也互相责备。他们内心的负罪感是压倒性的,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明所创造的大部分成果。他们很可能会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最糟糕的,没有办法弥补这样的损失。”

“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建造这座城市,创造我们现在的奇迹般的生活。两千年前可怕的事情,现在却似乎变成了祝福。我们怎样才能知道你做的事情将来不会有同样的结果呢?”

国王慢慢抬起头,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澈,锐利得几乎要破碎,“但他们是我的人民!”他悲呼道,“我的人民!他们信任我!我是他们的国王,但是我毁灭了他们!”

克哈文尼恩微微点了点头,“是的,你是他们的国王,他们中的一员现在就在这里。”

像沉船蓄满水一样蓄满了疯狂的国王停了下来,恐怖和害怕扭曲了他的脸,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不停的向两边看,寻找老人所说的。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老人以及马。他极力向他们的走过的路线看去,目光扫视过田野和沟渠。但他看到的仅仅是劳作着的人们,没有一个是他曾经毁灭的三百人中的一员。他们不可能是。

然后他们身后的植物开始沙沙作响,惊惧使得国王发抖,遍及了他的全身,就像疯狂曾经充满他的脑海一样。他又再次清醒了,但这是害怕造成的,而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觉得自己唇焦舌躁,有一种想逃跑的欲望。他睁大了眼睛,额头的冷汗就像厚厚的露水。他突然回想起了一切,心中充满恐惧,每片草叶都变得绿得吓人;他能感受到空气的活力。即使在这个时候,克哈文尼恩仍然镇定的坐着,漠然、无畏,如同岩石。

国王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扭过头去,看着灌木慢慢分开,另外一个人物从树叶的阴影下滑行了出来,很不情愿的走到了阳光下。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生物啊。污秽的破布不可思议的粘在它的身上。它躬着身子,黑发下的那双盯着他们的眼睛就像是地域的灯塔,而头发则卷曲纠结,污秽不堪。它的手上的泥土和废物遮住了大部分皮肤,而裸露出的皮肤和它的脸色都是死尸般的苍白。身上的灰尘掩盖了它的性别,甚至它有可能是雌雄同体的。

它慢慢的移动着,动作优雅,这和它的外形对照起来非常奇特。它挪着小步靠近面前的这两个人。它的气味传到了君王的鼻子里,使得他的脸因为厌恶而扭曲。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甜和臭混杂的气味:臭来自汗、粪、泥、污,甜来自腐烂。

它一面发出轻微的咝咝声,一面走近,国王感到自己的每块肌肉都在沿着脊柱上升,似乎拼命想逃离。他畏缩了,但并没有逃跑,笼罩全身的恐惧使得他寸步难移,这比任何刀剑都更有效。

张开了没有血色的嘴唇,它再次嘶鸣,露出了黄色的牙齿,其中有两颗很长的犬牙。

他又蜷缩了身体,但是仍然无法转移开视线。它那深邃的凝视的目光使得他无法回避,像蛇的目光一样有催眠性。

克哈文尼恩很镇定,他甚至在这个生物面前有些放松,眯着眼睛打量着它。这个生物距离国王越来越近,它脸上的尘污之下似乎隐约有好奇的神色。它慢慢的向吓瘫了的国王伸出一只手去,张开手指,似乎既不愿接触国王的脸,又很想这么做。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们才接触,但他们接触时,发生了一些震动。

国王跳了起来,就像被咬了一口,又摔倒在草堆上,痛苦和恐惧使得他喊出了声。被这个突然的举动所刺激,那个生物立刻做出反应,它像猎人扑向猎物一样跃向国王。

但它并没有抓到国王。

克哈文尼恩轻轻的做了一个手势,用艾尔德族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个进攻中的生物周围的空气发出微光。而它却僵住了,似乎周围的空气把它紧紧裹住,使它无法动弹。

老人又说了几个词,然后面前的混乱的生物开始慢慢站直,它垂下了手臂,挺直了腿和腰,在空中旋转直到它站直了,这使得它看上去更加像人。

它曾经更像一只人形的野兽,而现在它更像一个篷头垢面的不幸的人,目光闪耀,皮肤苍白。

国王挣扎着站起身来,大口的喘着气,疯狂在他的眼中不停的旋转、舞蹈,携带着他的散乱的心智。

有一阵子,似乎国王将要发狂,他叽哩呱啦的嚷着,但他终于克制住自己,“它是什么?”他喘着气问。

“它是什么?”克哈文尼恩重复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洞察过去和未来的智慧,带着微微的悲哀,“它什么都不是,而又什么都是。在将来它会有很多名字,但现在它仅仅是一个人的扭曲的残余。你可以称它为怪物。”

国王面对着它,慢慢站立起来,凝视着这只生物的眼睛。怪物几乎不眨眼,它的眼珠因为自己无法移动而害怕的在眼眶里面转来转去。那是双深陷的深色的眼睛,很原始,但里面有着很奇怪的东西,似乎它们不是一开始的棕色,而是一种特殊的红色。

“它很冷,”国王喃喃的说,并没有特意要告诉谁,“根本不像一个活物。”

克哈文尼恩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互相打量,却都无法了解对方:一个是因为自己的智力逐渐退化了,另一个是因为那将要耗完自己的疯狂。他们站得这么近,克哈文尼恩根本无法从他们中间通过:国王无法从怪物身上收回目光;而怪物侧着头,喘着气,就像一只刚刚认出主人的野狗。

“它是从哪里来的?”君王挣扎着说,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是可能比过去平稳了一些,他的恐惧已经足够让他保持清醒,虽然是暂时的。

老人耸耸肩,“谁清楚呢?你完成仪式后,那三百人在恐惧中四散而逃。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从人类变成了其他的生物。他们逃到了不同的地方去寻求安宁,被饥饿和其他的欲望所驱使。”

“有些远离城市,另外一些则尽可能留在城市附近,不愿离开他们曾经的唯一的家园。”

“这一个很可能发现森林是个好去处。里面有充足的食物,有限的栖身之地,还可以到森林的边缘看看城市。或许它曾经杀死过路边的行人或者田边的农夫,这我不知道。但当我们来到这里时,我猜想它感觉到了你,所以它过来查看。”

国王转过头来,看着园艺家,“因为国王的祝福?”

老人点点头,“是的。或者是因为国王的诅咒,他们现在这么称呼。”

“它知道是那是我完成的吗?”

“是的。”

这个生物扭动起来,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它挣扎着,但是仍然无法挣脱这无形的束缚。它又张开了口,咝咝作响,发出腐烂的气息。“祝福!”它的声音就像枯叶在滑动。

“众神在上!”国王悲号道,“它能说话!它知道!”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疯狂,愧疚的重负雪崩般的压垮了他。理智逃离了他的眼睛,他开始畏缩、扭动,动作古怪得像一只即将逃跑的动物。

克哈文尼恩叹了口气,一度垂下了头,接着又抬起头,他那双灰色的老眼在闪耀。他说出了一些古老得被人遗忘的话语,手在空气中移动,然后国王似乎停住了,动作慢了下来,慢慢的向后仰,瘫倒在地面上,睡着了。

老人转过头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看到他的举动,然后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尽管他的表情并不显得高兴。他轻轻的踏着草地,走到他称为怪物的生物面前,饱含怜悯的注视着它,这使得它畏缩。他又用那种奇怪的语言说了几句话,手指在空中挥过,然后停了下来,“我想知道,”他嘀咕着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可怜可怜我吧!”它突然嘶鸣道,“看看我变成了什么!结束我的痛苦吧!”

“像野兽,但仍然有知觉力,”克哈文尼恩观察着它,“你的神志有多清楚?你还能交谈吗?”

尽管被魔法所束缚,这个怪物仍然微微点了点头,发出了咝咝的声音:“能!”

“你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现状,但你还记得你的过去吗?”

它仍然用一个词来回答:“能!”

克哈文尼恩缓缓的点了点头。很难想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或许可能有更加可怕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件会使得他面前的生物感到宽慰。他再次挥舞自己的双手,说了更多的古代的语言,时断时续,就像在研究生物周围的空气,然后他突然停止了。

“我不能这么做。”他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类似于他话语中的绝望。“如果我治愈了你,这将会改变未来的世界能,这是不能被容许的!”

这个生物不解的眨着眼,而老人则看着它,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了痛苦。“你有个简单但并不好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当我告诉你时,你做个决定。”

“你要知道:虽然可能会要好几千年的时间,但施加在你身上的祝福最终会使你获得一个好的结果。尽管有可能你永远不会知道,但这是会发生的。对接受了国王的祝福的这三百人,没有办法弥补。你可以选择继续按照现在的情况生存下去,接受命运,或者我能结束你的一切。”

这只怪物,这只曾经是人的怪物,慢慢的把头歪向一边,思索着,考虑着。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它仍然能记得自己曾经的生活。虽然不能完全记清,但这已经足以使它渴望那样的生活,但回忆仅仅是它所能做的。它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是个错误,清楚自己做过的事和将来还要做的事在普通人看来是邪恶的。它对血有强烈的渴望,并且害怕光。它不是正常的,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害怕它们,他们憎恨它们,但它并不想这样。随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在尘土中挣扎着生存,它像人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消失。越来越不像人,直到最后成为彻底的非人的存在。成为一只怪物。

在某种程度上它知道最简单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什么,也知道这三百人中更多的人没有像它一样的选择的机会,但它并不太关心,只想结束自己的苦难。

“请,”它悲哀的说,“让我解脱吧。”

克哈文尼恩点了点头,慢慢的移动自己的双手,说了一个词。

这只可怜的生物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口,拼命吐出了舌头,一道耀眼的光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似乎它裂开了,成为一颗人形的星星,一秒钟后它完全消失了,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园艺家的反应并不过于强烈,他微微低下了头,然后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沉睡的国王。他刚刚又结束了一个生命,但过去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并且已经无法记清做过多少次,并且将来肯定还有可能再做。不管有的人怎么想,虽然你并不愿意杀人,但你会对此变得更坚强些。一个人能够容纳的同情不是没有限度的,你无法再增加。

克哈文尼恩注视着国王,心中满怀怜悯。这真是个可怕的悲剧,这个人做过的和感受到的很可怕,并且对他而言,更糟糕的还会到来。至少老人是这么感觉的,尽管他并不确定,只是一种感觉。

他又用古代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双手在空中挥舞。他曾一度停了一会,似乎在研究什么,然后又继续挥动手,小声的说出了更多的话。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对只有他能够看到的事物睁大了一只眼睛。他又说出几个奇怪的词,然后转身凝视着沉睡的国王。

“我希望我能够为你多做点,”他最后说,“比我将要替你做的更多。你一直非常敏感,欧兹曼迪亚斯,过分的考虑每个人、每件事,因而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做我能够做的,因为这个城市需要一位国王,一个可能并不强大,但至少能控制局面,领导评议会的统治者。评议会过多的显露了自己的权力,这使得我很担忧。”

“或许我能够治愈你,但是我相信你现在的虚弱的状态是有原因的,完全治好你将会与之相抵触;和我的一切理念抵触。”

“和往常一样,恐怕我只能做必须要做的。不多,也不少。”

他再一次移动自己的双手,吐出了三个词,然后低下头来。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国王震动着,他的眼睑颤动,像在做恶梦,然后又进入了更深的睡眠,再次失去知觉。

克哈文尼恩举起了一只手,解除了让国王沉睡的魔法。这时他周围的能量的光环似乎消失了,他躬起了腰,眯着眼睛,恢复到和国王一道出游时的园艺家的模样。

“你还好吗,陛下?”他温和的询问,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微弱些。

国王眨了眨眼,“我,是的,我醒了,克哈文尼恩。”他又眨了一会眼睛,慢慢的站起身来,像过去一样步履有些蹣跚。老人伸出手去搀扶君王,他接受了老人的搀扶。他的皮肤温暖,脸色苍白,但园艺家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过去没有的稳定,园艺家微笑了。

欧兹曼迪亚斯皱起眉头,“这很奇怪,”他缓缓的说,“但是我想不起事情来,我的记忆很模糊。”

“你看上去睡得很沉,陛下。这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缘故。”

他点了点头,“我肯定你是对的。现在该回家了吧。”

“当然,我们走吧?”老人指了指在旁边等待的马,国王点了点头,缓慢的稳步走向马匹。



和以往的几十年来一样,他们聚集在俯瞰着大城市的房间中,围绕着桌子就座。他们的位置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是威信和权力的象征。他们组成了国王评议会,是城市实际的统治者,尽管不是名义上的;从国王在几十年前开始衰弱以来就一直是这样。

事实上,他们曾统治了更久的时间。当国王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担任了摄政者的职位。他们尽力影响国王的成长,使他少受别人的影响。当然在公众面前,他们是很不情愿的接受这样的职务的,但是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别人请他放弃时会交出自己的职位。

评议会的领导和往常一样站立起来,重复约定俗成的致词,尽管他知道这些并不会比以往的数不清的会议中所说的起更大的作用。“让我们起身庆祝我王统治的第三十六年中的国王评议会的第十五次会议的召开。愿上天保佑我们尊贵的君王欧兹曼迪亚斯。”

评议会的其他成员叹息着站起身来,用不情愿的语调赞美国王,缺乏他们曾经有过的热忱,有的人还没有站直,就坐回座位中,好像他们无法长时间的支撑身体的重量。

“似乎我们的国王仍然不能参加这次的会议;根据他的授权,我们将以他的名义商讨,处理他的事务。”他会心的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因此而加深,其中还有着幽默感,但并不像大笑后的痕迹。他停了停,打算给国王在上次会议中的出场做个幽默的评价,但他的话根本没来得及出口,因为同一扇门打开了,国王走进了房间。

本来这有可能是上次的事件的重复,但这次却有所不同,这些不同之处不可忽视。国王和往常一样衣着华贵,但这次穿着得体,不像上次那样衣服在四肢上滑来滑去。更奇怪的是他似乎站直了身体;并且尽管他的肤色仍然苍白,但再也不白得像浆糊。他的头发也细心梳理过,扎在一起,而蓄了一个星期的胡须使得他消瘦的脸颊看起来丰满些。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很镇定,聚焦了的目光有意识的打量着会议室。

国王看着他们每个人,然后慢慢的走到桌子一头的王位前,站在那里,有些愉快的欣赏着他面前就座的人们的脸上震惊的神色。

“您将加入我们吗,陛下?”评议员吃力的结结巴巴的问。

“我想是的,对,”他回答,“毕竟这是我的责任。”他的声音并没有很久以前那么响亮,但是很平稳。他坐到王位上,面带微笑的打量着评议会。“我想听听今天的议程,并且回顾一下以往的会议的细节。当然会有很多事情需要我留意,不过我会慢慢开始,逐一处理。”

“然而,”他回忆起了克哈文尼恩在回来的途中对他说过的话。不要去威胁评议会,不要突然一下子下达大量的命令和指示,而应该做一些简单的事情重新树立你的威信,这样才会有效果。“我确信今天是第三日,并且我记得,评议会过去总是在国王日召开的。”

评议员咳嗽了一声,瞥了瞥他身边的两个人,但这两个人都没有接触他的目光。

“我们觉得,陛下,在第三日聚会对我们更好。”

“因为这就意味着你们在国王日可以休息一整天。这将要被取消。国王评议会将在国王日的上书活动后召开,和过去一样。”

寂静笼罩了这个房间,没有人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桌子一端的国王的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些许光线射入窗户,里面闪烁着生命,再也没有往昔的疯狂。



克哈文尼恩走进王宫周围的一座大花园,停下脚步呼吸这色彩的海洋中洋溢着的鲜花的芬芳。天空清澈湛蓝,阳光的温暖恰到好处。昆虫在空中飞舞,留下一连串声音,成为园丁们的背景音乐。

他微笑着,环视着和他一起在这里工作的人们。他们大多数是想从事这个职业的年轻人、实习生和学生,但也有一两名确实是他的雇员。他惊喜的发现大家都在干活,没有站着聊天,不过如果有人告诉他几分钟前他们在干什么,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俯身摸了摸脚下的草地,笑得更高兴了。他判断这摸起来正好。不太干,也没过分潮湿。他直起身来,走向附近的花圃,欣赏自己和大家一起创造的美丽。很少有花园有这座美丽,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停下来看看在那里劳作的两名学徒。其中一个才十几岁,她细心的从灌木丛中移走枯枝败叶。她那修长优美的手指工作得既有效,又准确,她该受到表扬,他记住了。

另外一个在清除种植物旁的低矮的杂草。他有些笨手笨脚,但是在细心的辨认,以防自己误拔种植物。

意识到身边有个人影,他抬起头,看到了老人的脸。

“克哈文尼恩师傅!”他喘着气,几乎要跳起来。

“就这样好,不要起身,”园丁长告诉他俩,“我们工作的时候不必讲这些礼节。”

年轻人仍然很不安,而女孩却继续自己的工作,于是他也伸手去拔玫瑰花下的一棵杂草。

那不过是一棵暗绿色的嫩芽,长着似乎被咀嚼过的、满是泥泞的宽宽的叶片。

“等一下,”克哈文尼恩着急的说,在男孩的手指将要抓住杂草前制止了他。“那是金丝雀之金,当然是一种野花,但非常罕见。据说是亚特兰蒂斯的幸存者携带过来的,不过我相信他们携带的植物都已经灭绝了。”

“这是棵很弱小的植物,但一年中有那么几天,它的花朵异常美丽。从纯园艺的角度来说,它是棵杂草,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它当作例外来处理。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年青人仰起头,“潘德瑞德,先生。”

“好,潘德瑞德,在你其他的任务以外,我再给你增加一项新的职责。作为园丁,我们的责任是照料花园,照看这里的植物,让它们欣欣向荣。我们也有责任辨认这里所有的植物,甚至包括那些不速之客。”

“但我们也该意识到任何事情的潜在的可能,并且不时的,如果有些植物虚弱,似乎无可救药,我们得意识到它其实仅仅需要鼓励、需要关照,以使得它真正的美丽展现出来。”有一阵子,潘德瑞德觉得老人似乎不在看自己,也不是在谈论植物。与之相反,他的眼睛注视着王宫,但随后那双灰色的瞳孔又转向了潘德瑞德。不管他在思考什么,总不会和土地或者花园有关,而是在思索人们的心灵所最关心的事情。

注:亚特兰蒂斯即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大西洲。──译者